二
幫玉上了半年的課，兩人之間漸漸熟稔，她慢慢拼出玉的身世。
有一天，玉拿出她的家庭相本，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，一大群人老老少少幾十個，坐在一幢三合院的廣場上照的。大概是太陽光很大，每個人都瞇著眼。玉指著其中一個嬰兒說：「這就是我。」聽說那是她曾祖母八十大壽的全家合照，那也是她與親人唯一的一張合照。接著的照片就是她和養父母，還有這邊的親友們的照片。原來她是被美國人領養，她的名字裡有一個玉字，養父母就叫她玉。
玉的身世並不是密秘，從小養父母告訴她，有機會就帶她回去見見家人。可是玉並不想，心態上也覺得既然父母不要她，她何必去認他們？等她十七八歲時，偶爾問起養父母，養父母就會拿出一張紙，上面記著她的華語名字，還有她家的住址。養父母想籌一筆錢帶她回去見見親人，她知道養父因生意垮了，經濟上不太好過，就說等自己會賺錢了再回去。
人算不如天算，她的養父生病了，養母賺的錢只夠糊口，她自己半工半讀修完大學課程。剛開始投入職場，工作又不順利，回鄉尋親的事耽擱下來。後來養父過世，養母退休，兩人相依為命，工作漸入佳境，養母一直催她回台灣找找家人，她影印地址寄信到台灣，沒有回音，試了兩三次，都石沉大海。後來請從台灣來的留學生幫忙打聽，才知道那個地方早就因都市計畫有了重大改變，找不到原來住址的所在地了。
素雲跟玉說：「這幾十年來台灣的變動實在太大，三合院那一類的老房子也大都改建了，要找親人恐怕要由戶籍資料著手。」
玉說她養父的遺願，就是希望她有一天能夠和親人相認。原本和她一起住的養母最近過世，臨走前希望她一定要試試看。玉的養母走後，她才強烈感覺到自己真的是孑然一身，於是決定找時間學學華語，看會不會比較容易認到親人。
素雲決定幫玉想辦法。她請妹妹去玉的原戶籍地找資料。
妹妹很積極幫忙去找，甚至要她請玉提供照片，尤其是那張大照片，玉趕緊把那張古老的照片拿去複製，加上她成長的每個階段一些代表性的照片，都寄到台灣。
在等待的日子裡，玉學華語的熱誠更大了，要求素雲帶她進入臺灣人的圈子，這樣她將學得更快。素雲樂得帶她認識自己的朋友。玉的個性很開朗、大方，彆扭的華語更增一些趣味，老老少少都喜歡和她說話。
有一天，素雲的好朋友如真說：「玉跟你有點像呢！」
素雲想想，說：「不大像吧，我是雙眼皮，她是丹鳳眼，還有她的鼻子比較塌一點。還有，她的個性比我開朗多了。」
「沒錯，可是就是覺得你們的味道有點像。」
「可能是我們已經上一年的課了，她以前都穿套裝，最近看我穿這種很輕鬆的棉質衣服，請我幫她買了幾套來穿，看起來就有點像。」
「對，可能妳們越來越熟悉，越來越有默契。」如真下個結論。
「她雖然在美國長大，某些觀念還挺東方的。現在她積極地要尋根，思想上跟我們就更接近了。」
「很多從小被外國人領養的人，長大後都會展開尋根之旅，只要是人，都很難忘記自己的根源。」
聽了如真這一番話，素雲心裡震了一下，自己的根呢？養父養母都過世了，還好和弟弟、妹妹感情不錯，回台灣還有個「娘家」可以去，但這算是她的根嗎？若要論到血緣，生身父母那邊才是她的根，只是她早就是個「連根拔起」的人，由於當時對家人的不體諒，她刻意切斷那種關係。
如真離開後，她突然有種強烈的欲望，想要知道生身父母那邊的親人怎麼樣了？他們還記得她嗎？她依稀記得每次回去，她都一直哭，爸爸不知道該怎麼辦，兩個姊姊在一旁哄她，對弟弟他倒是沒有什麼印象。後來她比較大了，回去後不會哭，但是都不講話，只是默默地把飯吃完，然後就急著回養父的家。
當年她是不是傷了家人的心？父親還在嗎？姊姊弟弟過得好不好？有沒有想過她？離婚後心空了一陣子，好容易恢復了，這一想心又空了，而且是夾雜著愧疚的空。有了親生骨肉之後，更能了解那種血緣之情，是最難割捨的，如果不是貧窮，誰會捨得把骨肉送人！
許久不曾流淚，以為淚已流乾的她，這會兒禁不住流下心酸的淚，開始低泣，而後，竟至嚎啕大哭。哭夠了，心情好像輕鬆多了，洗把臉、梳梳頭，煮了杯咖啡，坐在窗口慢慢喝著。
素雲的心忙碌起來了，「尋根」的念頭閃過，也許她也該學學玉，去尋找她失散多年的親人，她尋親的困難度應該比較小，畢竟她一直都在台灣成長。
可是，她現在這種處境，尋到親人又能怎樣？一個離鄉背景又失婚的女人，家人會怎麼看待她？手足之情誠然可貴，可是卻也聽說很多兄弟姊妹為了爭財產，不惜撕破臉、打官司，跟仇人沒兩樣。
想像中她應該「衣錦還鄉」，讓家人以她為榮，樂於接納她，而不是讓家人覺得必須同情她、接濟她。何況她也不知道他們境況好不好？
今天咖啡的味道真苦！素雲喝得心中也泛著苦，算了，在養父母這一頭，他們沒有刻意說過她是抱養來的，弟妹們也許知道，也許不知道，大家都沒提起過。她想如果突然間跟弟妹說她要尋找原來的家人，不知他們會怎麼想，還是暫時把那件事擱下來，全心全意幫助玉吧！玉的成就應該可以讓她的親人感到與有榮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