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傷心紀事之三-在世界名畫上寫字

2008052916:22

2007.08.27

2007傷心紀事之三-在世界名畫上寫字

 

畫藝不精的我難得動筆,但是一旦畫畫時就懶得動,想做什麼都會跟家人說:「我正在畫一幅世界名畫,請幫我到杯水來。」之類臭屁的話。今天我把這幅世界名畫完成了,卻在上面寫了兩行字,女兒看了說:「破壞畫面!」強烈建議我把字蓋掉,我卻堅持要在這幅世界名畫上留字,因為這兩行字寫下我近日對生命的領悟。

話說從頭,上週四,看看有幾天要忙,一早趕去陪母親聊聊天。之後,到台北參加俳句會,一個月不見,大家很高興,叫菜、看俳句、批評討論,物質與精神都飽滿的一餐。散會後,下起雨來,我依計畫去國父紀念館看展覽,樓上樓下走遍遍,也看了憲兵換班的表演,在雨中回家。心情一直很好,買了剛出爐的咖啡麵包,泡杯咖啡,享受完上樓澆花。突然想畫畫,翻出幾年前買的一塊畫布,理論上要用白粉打底,銘月老師有教,我那時想大概不會去用它(麻煩!),白粉送給銘月老師,畫布收入倉庫。

把畫布放上畫架,自作聰明地用壓克力加水,大刷子來回刷,刷半天無效,吹風機吹乾。直接以粉蠟筆在上面作畫,我想反正是一時衝動,也沒構思或構圖,撕掉粉蠟筆的紙,整支大力塗上去,非常隨性。黃昏的天光很柔和,我右手塗累了用左手塗,只用色塊表現,自得其樂。彼時電話響起,是錦顧(外甥妻),告知二姊因腹膜炎住院,正在加護病房急救。我一時無法思考其嚴重與否,我的魂好像還在那個好玩隨性的世界,回她隨時與我保持聯繫。長年洗腎的二姊常進出醫院,每次都能化險為夷,我想無妨吧,這次!

放下電話,心緒卻開始不寧,心跳不再規律,決定去醫院了解情況。丟下筆就出去了,一路念觀音菩薩,好平靜亂跳的心。到新光醫院,錦顧才告知是第二度發病危通知,外甥怡欣臉色非常難看,快撐不住了,怡祥蹲靠牆壁,一臉痛苦,印傭也一副驚慌。醫生正在急救中,我打電話給兄姊們,大家也只能靜候消息。

壞消息來了,二姊心臟已停,我們只好商量下一步,這種事很難事先計畫,我們都慌裡慌張,猛打電話詢問,也沒人可以給出具體意見,後來決定讓她回家。再度聯絡兄姊,先請大哥、二哥到他們家,協助怡欣佈置。我們等辦完手續就帶她回去。岱先到醫院陪著,路上先電話詢問他從事殯葬業的同學 葉 先生。

夜涼中回到家,月黑風高,山居人家獨門獨戶,更顯淒清。從門口到客廳,要先爬一段階梯,人手不足,岱也幫忙抬腳。麗秋走後,我建議他們搬家,兩個多月沒人住的家,要什麼缺什麼。好容易把遺體安頓好,拿出念佛機放著,我們跟著念。人太少(二嫂、五姊、錦顧、麗雲、我),又要忙著張羅東西(光是找墊在亡者頭下的石頭就折騰半天),無法專意念。葉來了,問問情況,我們初步決定請他們辦,他趕緊聯絡禮儀師。那時已半夜,岱天亮後要上班,我們就先回家。回家後告知柔,她很難過,親人接二連三,尤其二姊的女兒麗秋才走。我算算,不就是三個月前嗎!巧的是也在我俳句會那一天。我們都睡不著,四、五點才迷迷糊糊睡去。

隔天我一早趕去,免費巴士有到他們家,但我搭的那一班先繞左線,車子在羊腸小徑中繞,繞到好幾個山頭,若在平時可以賞景,這一天卻急死我。終於到了,外甥們分頭去辦事情,更顯得屋大人少,二姊的軀體蓋在陀羅尼被下,麗嬌也趕回,與麗雲燒著紙錢。我拉張椅子,在一旁唸起地藏經,院子有工人來搭架子,很吵,這部經不常念,不太順。一切不真實感,卻又實實在在一個沒有呼吸的軀體在那裡。等法醫來開死亡證明,等殯葬業者來搭靈桌,時間過得很慢。我們好像也不能做什麼!

第一次和龍巖合作,覺得他們白天應該先來做點什麼,天氣熱,大體能就這樣擺著嗎?外甥的堂姊也說,萬一有人今天八字犯沖,一來就見大體恐怕不好(不犯沖恐也會害怕),我去電岱抱怨一頓,岱電葉,葉要趕來溝通。這些年來我以為自己對生死看很透,還寫了一篇〈預習死亡〉來表現自己的達觀。真正面臨時,雖比別人鎮定些,但碰到實務問題,才知道古人說的「生死事大」!

我總覺得亡者的魂魄應該還在徬徨,要早點請人指引,於是怡祥聯絡他朋友的母親來,她們有專門幫人家誦經,幾位很快就來了。另外有聯絡人送乾冰來,晚上九點才要入殮,得做點處理。

在這當兒,母親來了,這是我們大家都害怕的一刻,白髮送黑髮的痛苦,何況二姊一直是母親最牽掛的一個(我們其他五個姐妹都活得讓她比較放心)。我們讓二嫂去告訴她,按禮數怡祥等在門口,母親開門時他要跪下通報,母親得給他一杯水喝。二嫂去時母親正要吃飯,只說要帶她來與我會合,再去探望二姊。等母親慢慢吃完,二嫂才告知實情,二嫂說母親聽完臉上沒有特殊表情,但是四肢卻在發抖。果然,她一上來就放聲大哭,用古調哭她的心肝寶貝,大家跟著邊哭邊勸,還好師姐們剛好要唸經,止住她的哭。她觀察了一會兒,發現麗秋不在,問怡欣,怡欣說「去國外讀書」,她又偷偷問我去哪裡讀書,怎麼還沒回來?我慌得含糊帶過。其實很難再欺瞞,可是外甥們看她這樣,根本沒勇氣告訴她麗秋先走了。

後來禮儀師帶著引魂師傅和助手來,再一次溝通,等師姐們唸完經,先做引魂的動作。接著把布幕圍起來,感覺上好多了。接下來的空檔,葉他們和大哥、怡欣伯父聊起來了。大哥他們沒接觸過這種以「生前契約」為號召的團體,正好互相了解一下。許多喪家因為喪禮的方式而意見不合,這一次就很可能有傳統與現代的衝突,身為介紹人,我壓力很大。媽媽還說我們外家少給人家出主意,我只好說我已經嫁出來,不算外家了,媽媽還定定地瞧我一眼,她沒作聲,但心裡一定不高興!回想醫生宣告不治後,我們都有「何去何從」的茫然與慌亂,只有走一步問一步。

今天才把未完成的畫塗完,在上面寫著「存在時,我選擇孤獨;死亡時,孤獨選擇我。」因為當我還有這一口氣在,我常選擇孤獨,也享受孤獨。而這幾次親人走後,他們靜靜躺著,任由其他人商量如何處置,我看著他們的軀體,覺得他們何其孤獨啊?我當然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孤獨,但是我強烈感覺那種與自己熟悉的世界的「絕決」,如果他們還有知,根本無法表達自己要什麼樣的處理,那應該更有孤獨感吧!

因此,在我這幅「世界名畫」上,我堅持留下文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