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預習死亡》續篇-《死亡可以預習嗎?》

2009032715:52


並蒂開

 


並蒂萎

 

《預習死亡》續篇-《死亡可以預習嗎?》

 

    曾經,我寫過一篇〈預習死亡〉,以曠達的角度看待死亡,覺得已能了知生死,生命中再也無可驚怖之事了。直到母親生病,病情反覆,生死未能卜知,才驚覺生與死之間橫亙「老」與「病」,其中「老」我們可預見,「病」卻很難逆料與掌握。這一路走來兩個多月,如走在黯冥的幽谷中,我們身心所受的煎熬,真是難以言說。

    2008.11.21黃昏,母親因為呼吸困難送醫,當時我在台北正要吃飯,是先生的生日宴。我心想與往常一樣,大不了住院幾日即可康復回家。等我們吃完飯趕到馬偕,兄姊姪等眾人在急診室照顧著,已經做過一些診療,看起來還好,醫生說要住院。因為沒有健保病房,就住進加價(1350/天)的二人病房。第一夜由二哥守著。

    第二天去看她,還好,大家輪著照顧,採辦住院所需,買三餐給她吃。她一年前才因跌傷住過院,所以我們很快就上軌道。第二夜由二嫂照顧,第三天一早,二嫂來電說母親很喘。我趕去時,發現她坐在病床上,大口氣喘著,彷彿很不舒服。那時我有種「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」的感覺,母親從未有這現象。

    接著,就是那一段黯冥幽谷的開始,經診斷,母親「肺積水、心臟腫大、腎臟有問題」。檢查一項項開展,她的狀況時好時壞,好時可以吃正常的餐,可以幫她洗澡,帶她在走廊繞一繞。不好時胃口全無,喘著大氣,一直說沒效了,要死了,叫我們帶她回家。我們的心情開始跟著洗三溫暖,但是不知道到底她有多嚴重?

    有一次檢查回到病房,二嫂發現她眼睛往上吊,人已癱軟,趕緊叫醫師來,醫師說要急救,慌亂中二嫂只能以電話詢問我,我不在醫院,不知是怎樣的急救,也只能答應。趕到醫院一看是「插管」,母親痛苦萬狀,只能拿眼睛瞧著我們。第一次碰到這種狀況,我們開始有「心碎」的感覺,請看護來照料、餵食、抽痰等工作。當時,任何親人來探望,母親都比著「死亡、回家」的手勢。的確,喉嚨卡著一條長長的管子,不必經歷過的人都該可以想像多麼痛苦(感冒時醫生拿木片壓一下喉頭就欲嘔),真是生不如死!母親還患著嚴重便秘,肚子又漲又硬,怎麼用藥都沒用;此外,肺部似乎有一顆腫瘤。

    以前,「加護病房」是多麼可怕的名詞,但母親似乎不可避免要進去接受「比較周全」的照顧,我們萬般不捨把她送進去;還好現代的加護病房稍微隔間,光線不錯,不會感覺她被監禁到一個孤絕的地方。

    開始了早晚探班的日子,每天聽取報告。原來以為腫瘤的竟是「濃得化不開的痰」,抽取後算是沒了,但肺部有細菌要處理,此外,因血便檢查出有胃腸潰瘍,也得用藥。醫師說腎的問題暫時不重要了,我們一切只能聽任他們治療。

    幾天後情況好轉,拔管轉普通病房。真是大好消息,把她接到普通病房,趕緊請醫院再找一位看護。我感覺她還是有些喘,精神不大好。隔天一早二哥來電,說母親情況不好要再插管,若不插管可能有生命危險,問我該怎麼辦?能怎麼辦,只有再次急救了,趕到醫院,母親再度插著管子,眼神很無奈。大概折騰了一晚,室友都沒辦法睡。鄰床的阿嬤還能趴趴走,她偷偷跟我說,母親很受苦,我們要想開一點,不要讓她受太多苦。那時我不得不告訴自己,母親也許真的不會好了!

    接著,就是黯冥幽谷的最顛簸處,母親的身體開始像窳陋的茅屋遭逢連夜風雨,有時大量便血,經過栓塞卻找不到出血點,醫生說他們最怕的就是這種情況;有時肺部又出現新菌種,必須用更強力的抗生素來醫療。便血問題請腸胃科醫生會診,以直腸鏡檢查終於找出一種「多見於猶太人而亞洲人罕見」的「巨細胞病毒」。如此,便血、輸血;新菌種、抗生素;母親身上管子增多,人也折騰得狀況很差,雙腳浮腫,手臂有水球般的腫塊。每次要走進加護病房,腳步都如千斤重。我也開始出現晚上不得安眠的狀況,夜半醒來,心總要絞痛一陣子。不只有我,家人也都陷入煎熬的境地,那段期間,大家都很怕接到電話,在外地工作的子孫,又很想問問情況如何?我最怕接到女兒的電話,她遠在美國,更不能接受八月出國前還能到飯館歡送她的阿嬤,怎麼病得如此之重?

    歲末年初,正是一連串歡樂節慶的日子,我們卻籠罩在憂傷的氣氛當中,是一生中最感煎熬的日子。那段煎熬的日子裡,不敢離家到15分鐘車程外的地方,手機24小時待命。什麼活動都不想參加,生活單純了,每天念《地藏經》,看些佛教節目,還有看些無厘頭的電影,轉移心情。女兒說她的同學熱烈討論一部與醫療有關的影集,叫《House》(翻譯成《豪斯醫生》或《流氓醫生》),一部專治疑難雜症的影集,那些加護病房裡的設施,那些病人的疑惑、無助,看了心有戚戚焉,這影集幫我度過惶惑的時光。有時候到河堤或老街那些流浪貓常出沒之處,去拜訪牠們,跟牠們講講話。

    有一天,我發現自己喉嚨左下方腫起一個包,經醫生診斷說是甲狀腺水囊,不放心可進一步到和信醫院切片檢查。我根本無暇也無心管它,反正母親插管時我殷殷切切對諸佛菩薩發許多願,代她受苦亦是其中一願,就把這個當成體會母親病苦的功課。又某一天,先生發現我右眼的白眼球變成紅眼球,也是我從沒有的現象,醫生說這種現象很普遍,開個藥水點一點就好,果然好得很快。喉嚨那個囊腫也在母親病情紓緩時消失。我想是灰暗的心情使免疫力下降,身上到處出現毛病。

    母親大部分時間都很清醒,這不知是幸還是不幸,因為清醒,她感受得到每一分病苦,她仍常表示要死了,想回家。有一次我看她真的太受苦了,和兄姊取得共識,希望將她轉到安寧病房,但是和醫生協調後發現很難,似乎她只能無止境地受苦。尤其她看我的眼神,好像我背叛了她,把她留在人間煉獄受苦受難!我只好告訴她,若此次能拔掉管子,不管任何狀況都絕不再讓她插上管子,她點頭。我忍痛而絕決地簽下「不再急救」的同意書。

    我幾乎每天都到醫院,要簽許多同意書,還有許多健保不給付的藥。我有個錯覺,覺得我們是花錢請人來折騰母親。一向節儉的母親,一定不願意錢是這樣嘩啦嘩啦地流走!何況加護病房無日夜,等待的分分秒秒都是難捱的,有一天她自己拔掉管子,又被強行插入,肺部抽出來的水都含血,雙手也被套住,會客時間一看到親人,如泣如訴全身顫抖。我在她耳邊重申誓言,要她先自立自強,才能脫離呼吸器,才能轉回普通病房。她含淚點頭。我們卻沒有把握,加護病房到普通病房的路有多遙遠?

    此時,得知消息的表哥表嫂,告訴我們去拜拜土地公(因為去年舅媽病危,有人指點,拜後效果不錯),同時,有一位法師要我為母親誦《地藏經》。之前,醫院牧師與我們這些子孫各以自己的宗教信仰,為母親祈福,基督、王母娘娘、佛菩薩都被祈請,但似乎相應不夠。我除了陪二嫂拜了當地的土地公外,每天努力念那一部長長的《地藏經》,是我以前很懶得去念的。剛開始,念得斷斷續續,口乾舌燥,甚至念到睡著。不過我持續地念,越念越順。神奇的是,母親狀況穩定下來,一日好過一日,我們豎起拇指要她加油,她也可以豎起拇指回應我們。

    終於,母親可以拔管了,但醫生認為我們簽了「不再急救」的同意書,讓他們有壓力,遲遲不肯拔管,希望我們能在母親某些特殊狀況下呼吸困難時,可以再次插管。我們堅決反對,前幾天告知母親將要拔管時,她忘情地準備起身,一副要跟我們回家的態勢,我相信她絕對不願再插管。《地藏經》裡説:「有男子女人久處床枕,求生求死了不可得。」我想插管的人一定是如此感受,因此我告訴醫生,請他尊重患者和家屬的決定。我說母親年紀大了,若干年前她就說自己活夠本,不怕死了,而我們也不願「只要她存著一口氣,管她受什麼苦」,醫生終於幫她拔掉管子。

    轉入普通病房後,母親其實仍不穩定,一下血糖太低,一下白血球數太少,又被灌腸做直腸鏡檢查等;尤有甚者,找來的看護精神似乎異常,對看護的事又做不來,連尿布都搞錯邊,還撒謊、並刻意挑撥醫病間的關係,我們迅速換人。在普通病房又待了十多天,除夕夜,一度又被醫師建議插管,我們讓母親自己決定,她堅決表示不願意。後來還好穩定下來,這個看護說她經驗豐富,她也的確讓母親日漸好轉,母親還告訴她有幾個孩子、跟誰去哪裡旅遊等等。她幫母親剪個清爽的髮型,抱著母親坐在椅子上晒太陽。母親試圖站起來,都無法成功,我想她還是太虛弱了。

    醫生說可以出院了,看護認為該多待幾天,大哥卻決定讓母親出院。我建議讓母親在我家住一個月,並請看護照顧一個月。母親怕打擾我,決定回三芝,我們兄妹對請看護的日子有爭議,大哥他們認為錢很難賺,一個月五萬多的看護費太貴,想由大嫂的親戚接手。最後決議是由看護再跟著10天,10天後由那個親戚接手。

    母親坐在輪椅上,在九人座的後面,這是她住院兩個多月以來,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。她其實還很虛弱,但表情頗愉悅,自己用手抓住旁邊以免顛簸。回三芝第四天開始昏沉,且沒有排尿,再送醫急救,我們告知不要插管、氣切等受苦的急救(曾經與母親約好)。醫生做一些必要的處理後,告知要送病房,但沒有健保病房,我們看母親狀況還算穩定,決定等(第七順位)。約略半個多鐘頭就有健保病房了(怪!)。

    當夜由看護留著照顧,隔天大清早,看護來電說母親好像不行了,我們趕緊去醫院。一去,看護已將母親淨好身,我把念佛機插上電,讓梵唄在母親耳邊,希望導引她隨佛菩薩走。我看她神態挺安詳,心中隨著默念佛號,等兄姐們來。

    接母親回家後,我們圍繞她念佛,她的神態安詳,我們都沒有哭泣,在她那些受苦的日子,我們是用血在心中哭泣,此時,我們以祝福代替哭泣,她走過黯冥幽谷的最顛簸處。2009.02.08,走過八十九個年頭的母親,走向另一個起點!

    兩個多月以來,死神,在我們面前導了一齣舞台戲,我們忽而是台上的演員,忽而是台下的觀眾,坐在第一排的觀眾。寫《預習死亡》時,我沒有這麼貼近過死亡,這次貼近死亡後,我想預習的工作還是要做,但是在那過程中所受的煎熬,是很難預習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