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篇-夢魔

2009040212:12

 
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

 

   對夢的耽溺,已持續快一年了,他既憂又喜,憂的是他愈來愈把夢當成現實人生,喜的是不管現實人生多麼貧乏,他的夢都能繁富多彩,而且撲朔迷離。

    在非夢境中,他是個平凡的公務員,對前途沒有野心,每天在相同時間走出家門,走過鎮上唯一大街,進入戶政事務所上班,辦鎮上幾個里的遷入、遷出、變更登記等雜碎事。下班時間一到,他拎著公事包,又循原路回家,

頂多,他走街的另一側。幾乎每家店面他都很熟了,太太交代他買什麼,都可以在上下班途中買到。沿路商家看到他,都會親切地叫他一聲「戶政李」,算是打招呼,他也習以為常。他想不起生活裡還有什麼別的,過端午吃粽子,度中秋吃月餅。一年就像一段旅程,他是慢車上的旅客,節日是沿途的站,他一個站又一個站挨過,看些重複的風景,迎送一些人上上下下,他由起點坐到終點,又從終點回到起點。連紅白喜事也不再特別,反正都是熱熱鬧鬧吃一頓。

    「李仔,下班了,茶在桌上。」這是太太迎接他的例話。他四體不勤,也不太管小孩,吃完飯就成了電視的俘虜。「李仔,去洗澡!」「李仔,該睡覺了!」太太會在適當的時候提醒他,他也不加思索就照著做,夫妻倆不太有話講,但也極少傷和氣。他常是一夜無夢,一張一張把日曆撕去。

    直到有一天,該死,故事總是發生在「有一天」,如果沒有那一天,戶政李永遠是戶政李,一個不知夢為何物的人。那是端午節的隔天,鎮上大拜拜,外頭鑼鼓喧天,大家都期待下班,要趕回去接待客人,這可是一年一度的大拜拜。還有五分鐘,戶政李在收拾桌面。

  「對不起,我要辦遷入。」顯得匆忙但嬌嬌的聲音。

    他職業性地說:「快下班了!」希望她識趣些,改天再來。

    「對不起,我不知道這裡大拜拜,車子塞很久,麻煩你一下,先生。」

    他抬頭一看,愣了一下,小鎮難得有這樣的女人出現,肯定不是本地人,他跑去拿資料簿來登記,看看她要遷入誰家,是嫁過來,還是租房?這家姓楊,沒什麼特別,也沒有相當的男人可以娶她。

「租房嗎?」又是職業性的口吻。

「不是,嗯,是-︱」鈴聲一響,大家像逃難一樣,他也沒有心情多問,登記完加緊收拾。

    走出事務所,正有一對七爺八爺橫街大搖大擺,看熱鬧的人很多,鞭炮不斷,長長的遊街「陣頭」正緩緩前進。那個女的正蹙著眉頭,一籌莫展的樣子,他走到她面前大聲說:「後面有路,可以到車站。」說著領她鑽入小巷,走到河邊,沿河有一條路,與大街平行。河堤邊人少多了,他想起就在昨天,河邊也擠得水洩不通,因為有龍舟競賽,今天看熱鬧的人轉移陣地了,可是地上還殘存許多鞭炮屑。

    戶政李現在才有機會打量身旁的女人,滿好的身材,衣服料子不錯,迎著河邊的微風,輕飄飄的,還有一股幽香散著。她的高跟鞋敲過石板地,發出輕輕的聲音。一向口拙的他,看著自己皺皺縮縮的皮鞋,有一派小鎮特有的酸腐味,手上提著的公文包也是,怎麼平常都沒注意到?他連平常怎麼走路都忘記了,公事包是提在手上,還是挾在腋下?他有點手足無措,只好彆彆扭扭陪著那女人走。女人也不多話,眼睛常飄到河面,河上有些船隨波擺盪。

    他說:「每年農曆五月初六是鎮上大拜拜,有許多遊行隊伍,所以有一小段路會實施交通管制。」

    她說:「很少看到這麼盛大的廟會。」

    廟會,這名詞聽起來很奇怪,從小他們都說是拜拜。以前父親當家,客人比較多,父親走後,客人明顯少了,因為他不善交際。

    這一段路不短,氣氛有些尷尬,他希望早點到車站,指點她去搭車,又希望路長一點.....

    就從那天起,戶政李有所改變了,他上班不再走大街,而是繞著河堤走,有時為了買東西走到大街來,商家會說:「戶政李,好久不見了,高陞了嗎?」他總是笑而不答。更重大的改變是,他開始做些奇奇怪怪的夢。他所做的夢,都有些荒誕不經,就像:夢見他姑姑一胎生了二十多個小孩,個個嗷嗷待哺,親戚都得幫忙帶,他特別去挑,希望找兩三個健康的來養。醒來後他捏一把冷汗,他姑姑一輩子沒結婚,是鎮上有名的老處女,大家都說她年輕時候太會挑。姑姑很有威嚴,他從小怕她,被她知道了還得了!有次夢見自己在數一床鈔票,鈔票被風吹到臭水溝裡,他顧不得髒亂,一把抓下去,掏出一團泥沙,拿到水籠頭下沖,竟然變成一條白手帕。

    又有一次,他夢見一個穿黃衣服的女人,很像是他一個女同事,那女人牽一個小孩,一步一步涉進溪水中,溪水淹蓋過小孩,又淹蓋過她,可是她無所謂,繼續在水中走,只是每隔一段時間,就會把小孩舉出水面換氣,她自己都沒事。他沿著溪邊追趕,希望救她們,可是一直走不快。他擔心那同事會有水厄,還跑去警告她小心水,搞得她莫名其妙。

    有時候夢見自己像當今時髦、帥勁的小伙子,在漢堡店裡,口若懸河般,對著一群女孩子講笑話;或騎著單車,吹著口哨,一路呼嘯而去,把車子騎到空中往下看。也曾夢見到外星球去探險,外星人拿子彈要給他吃,他佯裝吃下,卻趁機奪下武器,制服他們,平安歸來。

    最常出現的夢境是那個女子衣袂飄飄地從河心向他走來,他幾度努力要「踱」向河心,腳卻永遠跨不出岸,她與他之間,似咫尺又似天涯。那個衣袂飄飄,在河心向他走來的影像,成了他夢裡的常客,也是他這個四十男子心中第一次擁有的秘密。他幾乎要恨自己生於水邊卻不善泅泳的這項事實,小時候同伴們一到夏日午後就赤條條下水嬉戲,他總安於在岸邊石頭堆裡與螃蟹玩追逐遊戲,他就是這樣玩大的,一向也不覺得有何不妥,現在卻成為他偌大的遺憾。他想如果他很會游泳,也許夢中的他,就不會像被繫住的船,無法海闊天空了。

    起初他還只是間歇性做夢,後來幾乎天天夢,夢中情節都記得清清楚楚。上班時若沒人來辦事,他就對著桌面發呆,回味那些情節。辦公室裡陰盛陽衰,女同事們每天有講不完的話,他一向就懶得和她們東家長、西家短的,大家只知道他沒事愛發呆,誰也沒察覺他內心的變化。偶爾他會跳出夢境來聽聽他們在做什麼?說什麼?他發現他們每天所做所說都差不多:王小姐和秦小姐每天都在服裝比賽,像活衣架走來走去;張小姐嗓門最大,她家的雞毛蒜皮小事,都可以像重要新聞一樣宣布,她先生怎麼受得了!男同事裡老方脾氣最壞,容易和鎮民起衝突;小陳單身,人帥個性好,成了太太、小姐們寵愛的對象,有點消受不了。他突然為他們感到悲哀,他們的生活多無趣啊!他們也做夢嗎?如果有,他們夢什麼?

    他也想起自己以前的生活,足以讓人窒息,而他竟然過了四十年,尤其是十多年的婚姻生活,簡直是一場最無趣的夢。他是怎麼熬下來的?他和太太談過戀愛嗎?好像沒有,是家長安排相親的,覺得沒什麼可挑剔的,就結婚了。他就這樣把一輩子的幸福交給一個女人,反過來想,太太是否也有這種疑問?如果他娶的不是她而是別人,情況又會如何?他心目中想要的女人是什麼樣子的?像五月初六來辦遷入的那種女人嗎?他仔細閱讀了她的資料,知道她是離婚才遷到小鎮的,不能確定她只把戶籍遷來,還是人也搬來了?他所知道的,都只是紙上作業,他對這幾里的戶籍資料瞭若指掌,可是對他們的實際生活卻一無所知,事情有點荒謬。他李某人一輩子就只能在別人的資料堆裡磨嗎?可是大半輩子都過去了,他還能有什麼作為!也許該把希望放在兒子身上,但那也不可靠,因為父親也曾把希望放在他身上,結果呢,一輩子走不出這小鎮。

    幸運的是,他總算會做些與眾不同的夢,讓枯淡的生活有些色彩。不過,他愈來愈不能安於現實生活,他常凝視太太的背影,希望能看出一些新鮮的東西來,可是,什麼也沒有,他也挑不出她的毛病。那個女人為什麼離婚?離婚需要很充足的理由嗎?他可是一個也想不出來,誰都說他很幸福,娶個會持家的老婆,還替他生了兩個兒子,他吃的又是公家飯,老來不愁。現在他深深覺得幸福和不幸福是雙胞胎,長得很像,局外人根本分不清,即使當事人也不見得清楚。

    戶政李的人生有難題了,他每天沿著河堤上下班,下意識裡,他想改變一下生活,可是他是大軌道裡的一顆小星球,根本無法脫出軌道。他希望有個人可以改變他的生活,但那個人是誰?在那裡?夢中,他可以飛天,可以入地,不做夢的時候,他連走路都無精打彩。最後他大白天也可以打瞌睡,因為一打瞌睡,他就入夢境了,一般人還是叫他「戶政李」,辦公室的同仁們,卻已改叫他「瞌睡李」了。

    綺麗的夢境和枯淡的生活,像鐘擺的兩端,戶政李擺盪在中間,難題似乎愈來愈糾葛。起初他覺得是自己做夢,後來卻覺得夢在擺佈他,一日一日,他和夢如影隨形,他害怕做夢,更害怕失去夢。 

    又到吃粽子時節,兒子參加少年組龍舟競賽,老婆看他近來瞌睡打得厲害,非要他出來動一動,順便幫兒子加油、照相,他在人叢中擠來擠去,覺得人一年比一年多。亮晃晃的陽光下,鑼鼓喧天,兩條龍舟正在河道上前進,人群在岸邊嘶喊,他感到有點目眩,彷彿中他看到的不是龍舟,而是那飄飄的身影向他走來,他迅速地舉起相機要照,老婆拉他一把說:「照那邊,我們兒子要奪標了。」他回過神來,果然,他的兒子已準備最好的姿勢要奪標,他必須把那最神聖的一刻掠入鏡頭。 

  隔天,他如常去上班,大家跟往年一樣,不太有心情辦公,有人總在這一天請假,有人老提議放假,說這是鎮上的大日子,誰會在這一天來辦事!的確,年年的這一天,來辦事的人特別少,可是上級基於行政法規,不敢做主。午飯時,氣氛就熱鬧起來,大家互相詢問辦了幾桌,一桌多少錢,請了哪些客人?好容易捱到快下班了,戶政李又在收拾東西。   

  「對不起,我要辦遷出,我忘了這裡大拜拜,半路塞車,來晚了。」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的聲音。

    戶政李抬起頭來,發現真的是她,容貌沒有多大改變,他默默去拿資料來填,這回他很仔細,慢慢地填,鈴聲響,大家又像逃難一樣走光。戶政李填好後,很慎重地把資料交到女人手上,然後拎著公事包走出來。他們不約而同地走到河堤。

    女人說:「我倒沒忘你上次跟我說的路,可以避開廟會的隊伍。」

    女人的衣服還是剪裁得很好,只是顏色亮麗許多,一路上話也比較多,戶政李問她:「要搬回去了?」

    女人甩甩頭髮說:「一年了,覺得日子也沒更好,想想還是兩個人平平淡淡過生活好,心裡會踏實些,不要太挑剔,一切都會很好。」             

  原來她挑剔過,她原本想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?她花一年的時間找到了。

    送她到車站,戶政李不禁加快腳步,家裡大概來了一些客人,太太要忙不過來了,他那個姑姑一定早就來了,他若回去晚了,免不了她一頓嘀咕。

    大拜拜後,戶政李依舊過著上下班的日子,只是他又恢復走大街的習慣,商家也還是親切地叫他「戶政李」。最重要的是,他不再做那些奇奇怪怪的夢了,下班後,他會陪兒子去打球,放假的時候,會陪太太去買菜。小鎮的日子很平靜,戶政李的日子也很平靜。他甚至想不起來,他曾經擁有那麼多形形色色的夢。一切都像夢魔興的一場西北雨,在夏日的午后撒野一番,雨過天晴,照得河水更加澄碧。